石磬文化

揚塵集 張曼儀

讀張曼儀《揚塵集》作者:梅子

石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3年12月初版。平裝港幣88元、台幣340元。大32開, 224頁,約10萬字。插圖17幀。有小思序《揚塵落定——讀〈揚塵集〉後》及作者自序。

作者原籍廣東番禺,生於香港。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和翻譯。1962年香港大學畢業後出外留學,先後取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文及比較文學碩士、英國華威大學翻譯學博士學位。1967年回港大任教翻譯及現當代文學近三十年,現為港大中文學院榮譽副教授。有《現代中國詩選》(合編)、《卞之琳著譯研究》、卞之琳《雕蟲紀歷》英譯(與倫戴維合作,獲美國筆會2007年度翻譯獎)出版;近年從事佛教經典及禪詩的英譯。

本書內容別為:首輯《懷念卞之琳》,收悼念卞之琳及研究、英譯其作品的詩文8題;次輯《散文》,收作品12篇;第三輯《小說》,收作品3篇;第四輯《新詩》,收作品14首。全部文字碩果成於1961年至2011年半個世紀之間。各輯作品依時間先後排序,便於觀察其發展的脈絡。

 

此集原來主要蒐錄創作文字,關於卞之琳的首輯是個例外。作者在《自序》裡說:「跟卞先生的通訊以至論交,是我生命中的一道陽光,映照了我二十年的生活,跟我的成長分不開。」顯示了這一例外的原因。這一輯內容包括作者與卞老的結識過程、對卞老著譯的探討研究及其成果。個人覺得用力最大最深的是頭尾兩篇:《「當一個年輕人在荒街上沉思」——試論卞之琳早期新詩(1930–1937)》和《雕蟲記譯》。我想,這一方面是因為,就作者自身而言,她浸淫於卞詩與卞譯較早且久。惟其較早,故較難,故從像她這樣一位認真、嚴謹的學人身上所激起的創意和志氣較充足飽滿;惟其較久,故能去到較遠處,達至淺嚐輒止、半途而廢或無志持恆無力善終者所未能企及的高度。另一方面,就研究對象卞老而言,新詩和翻譯的成績,是他作出卓越貢獻、在業界贏得廣泛讚譽的兩項。惟其卓越,可資鑽研之處忒多;惟其負盛名,可得的啟發也特豐富。

難得的是,在作者筆下,評論文字遠離了枯燥艱澀,變得生動、清晰、明快且不乏洞見。譬如第一篇分析善用「戲劇性獨白」的《酸梅湯》那段話,就十分平易近里;特別是指出:「詩人沒有介入,反而使詩篇的幅度開闊和加深;他展示在讀者眼前的不只是北平街頭的一個場景,而是通過一群無可奈何的小人物接受生活的態度,透視到1931年北平生活的一個層面。」揭示了這首「一向不為評家所重視」的詩存在的意義,見人所未見,且道人所未道。又如此篇的《結語》,概括了「詩人的生命歷程在抗戰前夕抵達的境界」,提及「在發展上確乎標識了一個階段的完成:技巧上的圓熟和創新已形成了個人的風格,思想上的漸次蛻變已抵於接受人生而全面投入,又使他有充份準備迎接下一個階段的衝擊,展望著進一步的發展」,實在也是既中肯且具遠識的一席話,若非「本著『詳人之所略,略人之所詳』的宗旨」,關照周至、挖掘深廣,絕難有此。

至於翻譯,非我所諳,本無緣置喙,但即便生疏如我,在《雕蟲記譯》中也獲益良多。平素閱讀外國文學作品中譯,尤其就兩種譯文比對欣賞時,每有「藉助對譯、比照可提升中文表達、理解和欣賞能力」之悟,本文有段話於茲有精彩表述,即:「我曾以為對於卞詩的一字一句都了然於心,可是到了要把它用另一種文字表達出來,才發覺下筆猶豫的時候不少。沒有比翻譯一篇作品更能迫使你審視它的顏色、聲音、涵義、脈絡,了解與否無所遁形。我好像親身體驗了一次卞之琳詩歌的創作過程,對他的認識又貼近了、加深了一層。」記得《英漢大辭典》主編、復旦大學英語系教授陸谷孫先生,曾以他豐富的翻譯和編纂英漢雙語辭典的實踐經驗,論述過譯事攸關的詞語句段斟酌中,「異族敏感」會激起神來之筆的問題。《雕蟲記譯》裡諸如:「一般不講求格律上的摹擬,……在特殊情況下,也刻意在英詩格律制約之下重現原作節奏和韻律達致的效果」,以及如何處理卞詩出現英語所沒有的「(漢語)量詞的妙用」、「漢語句法可以沒有主語」、人稱可以互換、詩意壓縮(用註釋補充)、一語雙關等等難題的相關論述,我以為都可視為這種「異族敏感」存在並具實效的活生生例子。

作者的創作,散文佔的比重最大,包括了遊記、雜感、回憶和一般的生活記敘文等。溫婉、細緻、從容、自信、真誠、不造作,於字裡行間處處可見。

她的遊記,無論筆涉異域還是母土,無論寫首度路經還是舊地重臨,都充滿對物事人情的描繪和對歷史文化的追尋,詳略、濃淡、深淺、輕重,容或各有參差,誠心誠意卻並無二致。像《蘇聯紀行》、《成昆行》,尤其是本刊有幸最早披載的《美麗的小城哈利法克斯》,讀完令人感慨:世界寬廣,歷史久遠,時代巨輪一日千里,可欣慰的是,只要追求真善美的精神不頹,人類的不幸終將過去。

她的憶舊篇章,寫人也好,寫居所也好,情意豐盈,詩意盎然,在在流露學人的襟懷與趣味,一讀再讀,每讀都不會沒有收穫。遺憾這類文字,還寫得不多。

小說方面,僅見三篇,均寫女子。《清白》的小玫因為手頭拮据,曾浮一瞬貪念,但陰差陽錯,未及實行,卻百口莫辯,丟了工作,懊悔不已。《四姐》中那位「我的庶母」,為娘家和夫家,逆來順受,犧牲一世,心中不甘卻無奈認命,終也得了安息。《家宴》的若紅,少時一身男兒氣和正義感,讀書時曾為學運領袖被捕,學業被迫中輟後,赴美從商,中年富泰,養狗相依,儘管吃釀鯪魚仍然吃得有滋有味,同情心卻已移到了資本家一方。三位女子的命途都各有曲折,是否真如「四姐」所說:「一切都是因果報應,前生註定的。」作者沒說,留著容許見仁見智,興許正是好作品埋下的妙諦。

壓卷的新詩,都是短詩。早年之作,富青春念想,氣韻宛轉生動;中年之後,對周遭物事細觀明察,筆下情感深邃;晚近近禪,似悟世事皆緣,來去如此,得失如此,甚至生死無不如此,詩意浮動亦然。因此,詩句除音美之外,多了禪意。以其精悍、動聽與頗堪咀嚼,個人更喜《荒誕》、《喜樂》、《蘭花》三首。

書名之「塵」,應是佛家語,現實世界及一切感覺、意念也;或說指「塵緣」,即佛教所稱塵世間的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等「六塵」,牽扯、拖累人心引起的種種因緣和法理。「揚」,則可以是「撒」,也可以是「傳」。作者有持又不無瀟灑,難能可貴。

2014年1月12日

原載《城市文藝》第69期(2014年2月20日出版)

發表迴響